[轰出] 破晓

*人鱼pa

*慢热

*ooc

 

 


灰色。

 

一望无际的灰色统治了这里。

 

笼罩住整片天空的铅灰云层厚重地压下来,带着铁锈味的雨丝从缝隙中斜刺而落。冰封的海面与沙土结成一片贫瘠的灰褐色,环绕此地的山峦早已破碎成覆盖其上的砾石,任风卷起在空中肆意翻飞。它们中的一些砸在绿谷的护目镜上,发出‘当’的一声。

 

他攥紧包带深一脚浅一脚地逆风走向那座低矮的银灰色圆柱体,飞行帽两侧的长耳朵在愈发强烈的气流中乱甩,像两块丢了魂的破布条。这座罐头形的建筑是视野内仅存的凸出地面的事物,一块残破的铜碑歪斜着倒在一旁,半截冻在土里,上面刻着的字迹仍依稀可辨——‘MK-03’。

 

表面光滑浑然天成的圆柱体在绿谷到来后倏地浮现出一扇流动的光幕,他微微躬身急急地钻了进去。室内温暖,白光柔和地从头顶洒下,他走向浴室,无视掉地面中央那美丽的圆形下沉式浴池,径直钻进胶囊形状的玻璃舱,雾气弥漫,不消半分钟已清洗干净。

 

绿谷打开柜门,捏着一袋乳白的液体坐到书桌前。‘第八次醒来,北行3公里,未见生命体。’他草草在牛皮纸的本上记录着。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窗外掠过一片巨大的圆形阴影,接着,某个方向传来一声巨响,罐头屋微微颤了两下,混沌中又只剩下风卷起小石子敲打窗户的声音。

 

他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01.

第九次醒来。

 

环绕墙壁一周的窗户像金属的镣铐,外面依然是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雨已经停了。

 

绿谷整理好背包钻出光幕。他决定去东面,曾经的日出之方,碰碰运气。

 

距离罐头屋一公里左右的地方,冰面上破了一个之前不曾存在的黑色的洞。待他走近才发现那其实是某种极深的蓝,下面是流动的液体,也许是海,或是别的。

 

绿谷蹲下身察看,镜般平滑的水面无声凝视着他。他低头从背包里翻找容器准备取样,再抬头时却对上一双异色的眼睛。绿谷吓了一跳,手迅速地摸向腰间的枪,他往后缩了缩,小心地打量着来者。

 

那应该是张人类男性的面孔,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即便左侧脸颊上覆着暗红色的伤疤,也依然是张俊秀的脸。他的发湿漉漉地耷拉在脸侧,从中间对称地分成鲜艳的红与白,为周遭脏兮兮的深灰衬得格外明亮。

 

“你……你掉进去了吗?我拉你上来吧?”绿谷犹豫一下松开枪,站起身将右手递出去。

 

他却只沉默地仰头望着他。绿谷这才惊觉他发丝间藏着的耳朵竟像两片垂下的蝴蝶翅膀,细长骨骼间是水蓝的膜,薄如蝉翼。

 

不是人类。

 

绿谷悬在空中的手开始不自觉地轻轻颤抖,他尚在心里斗争是否要收回手来,水中的‘人’有了动静。一阵哗啦声,几滴液体溅在绿谷脸上,他慌乱地抹掉,再抬眼,男人已经坐在了洞的边缘,双手抱在胸前冷漠地看着他。

 

他赤裸的胸膛上仍有水珠滑落,些许细小的鳞片覆于腰部,而本应是双腿的地方,却不再是肌肤的颜色。几秒前他纵身跃出水面的瞬间,绿谷看见了--是一条琉璃色的鱼尾,末端生着两片纱般的尾鳍——此刻大半都浸在水中,看不清长度。

 

绿谷望着他惊讶地长大了嘴巴。

 

……人、鱼?

 

 

 


02.

起初人鱼很是戒备。

 

绿谷只能站在洞两米以外的地方远远地同他交流,稍稍靠近半步人鱼便立刻跳回水中,只浮出半张脸来阴沉地盯着他。绿谷佯装离去,走了几步远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猛地转身,上半身露在空气中的人鱼吃了一惊,总是微微垂下收拢着的扇形耳朵啪地一声展开到最大,接着整个人立刻又沉了下去,发丝飘散在水里,留下一对灰黑与蓝绿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阴晴不定。

 

也许是绿谷天生的娃娃脸太有迷惑性,又或许人鱼终于在心里判定他没有恶意,绿谷慢慢地被允许靠近。到了第四次见面时,绿谷已经可以在人鱼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手指一寸一寸移向那美丽的贝壳形的鳞片,他微微前倾着身子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啊、滑溜溜的。

 

人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人鱼能听懂他的语言,却从不应答。你有同伴吗?绿谷问。人鱼摇摇头。那你见过其他站在陆地上的人吗?人鱼又摇摇头。红白发梢上沾着的水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甩在空气中,又落回水里。一场迷你的雨。

 

绿谷还没有来得及再次取样,因而无法断定这洞中的液体究竟对人类有害与否,他自然也不敢轻易去触碰那称不上清澈的液体。毕竟,“种子”带来的巨变是无可预估的。

 

而从液体中冒出来的人鱼可不这么想。他似乎迫切地渴望同绿谷分享他所生活的地方,在绿谷摸过他的鳞片后便沉到水中朝他张开双臂,无声地邀请绿眼睛的青年进到墨蓝色液体里去。绿谷吓得频频摇头,不了不了还是你自己玩吧。人鱼有些失落地收回手,耳朵比平常耷拉得更厉害了。他不满地拍了下尾巴,激起一小串低低的水花溅到岸上,之后自顾自游了两圈便潜了下去,任绿谷趴在洞口怎么呼唤也不肯出来了。

 

那我走了哦?

 

水面上涌起几个泡泡又恢复了平静。

 

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了?绿谷有点困惑地盯着安静的洞口看了一会,从包里取出容器蹲下身取样后也离开了。对于养育人鱼的液体,罐头屋里的检测系统迅速得出了结论:普通的海水而已,无害。

 

下次他再向我伸手,就一起下去看看吧。绿谷想。

 

可是人鱼没有再邀请过他。

 

 

 

 

03.

遇见人鱼后绿谷停止了搜查。

 

他每次醒来便匆匆收拾背包,奔向那个神秘的洞去见红白发的人鱼。洞在一天天扩大。当他们第七次见面时,洞的直径已足有二十米宽,随着冰层的消融,圆形的破口渐渐变成了不规则的形状,而冰下始终是一成不变的墨蓝。洞成了湖泊。

 

人鱼喜欢沿着冰缘游。他的尾巴健壮有力,绕上一圈也不过数十秒。绿谷坐在岸边惊讶地发出一声赞叹,拍了拍手掌。人鱼受了鼓舞,更快地游了一周后停在绿谷身前,扬起的脸上是难掩的小小得意。绿谷笑着轻轻抚摸他的发,人鱼的手扒着冰缘,乖顺地将头低下。

 

他们相处的时光里,许多时候两人只是沉默地守候着彼此。绿谷在随身带着的本上写字,人鱼坐在他身侧歪头看着,浸在水里的小半截尾巴百无聊赖地摆动着,时不时拍起小小的水花。人鱼不能在岸上久留,干燥的空气会使他美丽的深蓝色鳞片失去光泽,变硬,甚至脱落。他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落回水中将身体浸湿再尾巴一甩跳上岸来,如此反复,也不觉累。绿谷便笑,你在池里一样可以看见我呀。人鱼却轻轻摇头,再一次执拗地坐到他的身旁。

 

有时他们也会聊天。当然人鱼并不会说话,所以大部分时候是绿谷在讲自己的故事,过去的故事。人鱼安静地听着,似懂非懂。

 

随地上的洞一起变化的,还有天上的云。遮天蔽日的云层有逐渐消散的趋势,从最初的浓重的深灰慢慢褪成了一种淡淡的灰。太阳依旧藏在灰色之后。所有的钟表早已定格在‘种子’落下的那一瞬,但时间并没有因此停滞不前。

 

处在这样不见天日的混沌中,失去了可以依赖的度量标准,绿谷对时间的感知全凭体感。他把同人鱼一起吃的那顿饭定义为午餐。所谓午餐也不过是盛在巴掌大的透明袋里的营养液。他攥在手里,刚喝了几口,池中游弋的人鱼凑了过来,满脸好奇。他递给人鱼,人鱼接过去小心地闻了闻,学着绿谷的样子捏紧袋身吸了一口。

 

“难喝。”

 

人鱼的脸皱成一团,手一松,还剩大半袋的液体扑通一声消失在蓝色的液体中。

 

“啊!明明是珍贵的食物……”绿谷来不及伸手挽救,只得满脸沉痛地躬身盯着已经恢复平静的水面发出一声叹息。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不对,猛地抬头瞪着人鱼一脸不可思议地叫道:“诶等等,你会说话?!”

 

“你平常就吃这种东西?”人鱼的眉毛仍然紧紧扭在一起。

 

“嗯。有这个吃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是‘种子’降落后的这种状况。”

 

“种子?”

 

“是几个月前研发出的新型武器,他们把它命名为‘种子’”绿谷抬头环顾整片荒芜的灰褐色地表,苦笑一下,“很讽刺吧……种子本应是孕育生命的。”

 

人鱼盯着他没有回答。从地平线处远远地升腾起黑色的沙尘,风贴着地面穿过绿谷的双腿。

 

“啊、起风了。我还是先回去了。”绿谷挥了挥手同人鱼告别,拉下护目镜开始返回。

 

这是他们第十一次见面。

 

 

 



04.

再见面时,人鱼从水中浮上来,手里捧着一团奇怪的条状物。

 

“这是什么?”绿谷蹲下身凑近去看,两条墨绿色的海藻般的长条,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形疙瘩;一条姑且可以称作水母的东西,透明的百合花冠般的身体下伸出数条沾满黏液的触手;还有一条肥厚的海参一样的黑色东西,长长的绒毛刺满全身,星星形状的顶端闪着淡淡的荧光。他强忍着不适,隔着手套轻轻戳了戳那团纠缠在一起的东西,软的。

 

“食物。”人鱼一本正经地答道,献宝似的把双手举高些,那堆拧成一球的深海生物几乎贴到绿谷脸上。绿谷又一次疯狂地摆手,拒绝了人鱼的好意:“不不不、谢谢你!但是还是你留着吃吧!”

 

人鱼的耳朵又一次垂了下去,他缓缓放下手臂,那些生物一沾到水立刻四散逃窜迅速消失在液体中。“你不喜欢?”他不解地问。声音低低的。

 

“不是这样的……我很感激你为我做这些事。”绿谷小心斟酌着词句,担心会伤害到人鱼的内心,“只是我的生理构造不允许我吃这些……也许会死掉。”他犹豫一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人鱼的脑袋以示友好——人鱼喜欢他这样做。

 

见人鱼没有如上次那样闷闷不乐地潜入水里,绿谷放下心来捏着下巴思索起来:虽然长得很奇怪,但这倒是说明水下还有其他生物的存在啊……

 

另一边,人鱼也盯着空空的手心独自思考着什么。接着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似的收紧手掌,轻轻握了个拳。而忙着记录的绿谷全然没有注意到他这小小的动作。

 

下一次碰面,人鱼没有如往常那样从水中一跃而出。他下半身泡在水中,趴在岸边像是睡着了。手边还散落着两尾三尺多长的鱼,许是离水久了已不再挣扎翻腾,只有腮在微微干燥的空气中垂死翕动着。两条奇形怪状的鱼。绿谷把它们放回水中,鱼翻着肚飘在上面,过了一会儿抖了抖尾巴飞速游走了。

 

他唤他,人鱼却不理他。等他凑近些才意识到不对——人鱼光滑的肌肤上爬满深深的沟壑,皮肉外翻,暗红色的液体缓慢地淌下,被蓝黑色海水无声吞食。

 

绿谷站在那里,眼前发黑,手指冰凉,所有的血液一瞬间涌上头顶。他猛地扑过去,伸手探向人鱼的鼻下——

 

尚存呼吸。

 

 

 

 

05.

那精致却华而不实的浴池终于派上用场。

 

他往返六次终于汲来足够的海水将其灌满。绿谷抱着自己的被子垫在人鱼身下,一点点把他拖回罐头屋里。他把他放入池中,人鱼昏迷着沉了下去,海水温柔地包裹住他,像一块深蓝的琥珀。

 

他转身去柜中翻找药膏,在内心里小小的感叹,罐头屋作为避难场所设计的足够细致:食物,药品,兴许是料到会有海水倒灌的可能性,柜子深处甚至还叠着一件潜水服和夹住鼻翼的氧气夹。种类齐全,但数量有限。

 

人鱼尾巴上的伤口更加令人触目惊心:大大小小的长条裂缝遍布那条足有一米七的尾巴上,许多鳞片脱落了,柔嫩的肉惨兮兮地裸露在空气里,薄纱般的尾鳍破碎成几绺,血液早已凝固。他像是同什么东西进行了一番殊死搏斗似的,失去意识前拼尽力气浮上水面,手里始终没有松开带给绿谷的那两条鱼。

 

绿谷给他涂药,手轻轻抚过鱼尾,感到鼻子发酸。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他守在池边,片刻不离。绿谷不允许自己睡着,人鱼不能再有任何闪失。每当倦意袭来,他便用指甲狠狠抠进自己的肉里,疼痛让他保持清醒。几个小时,也许几十个小时,他的左臂升起一片鲜红的月牙,人鱼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谢谢你救了我。人鱼慢慢地游过来,伤口牵扯带来疼痛,他被迫放缓速度。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绿谷问。我不知道。人鱼摇摇头。看到你,身体自己就动起来了。绿谷咬紧嘴唇瞪着他,水中渐渐漾起小小的涟漪。绿眼睛里落下的淅沥雨滴。

 

我没事,这不算什么,你别哭。人鱼伸出手轻轻擦去他的眼泪,他的体温略低,冰凉的指尖滑过眼下的皮肤,绿谷打了个颤。我经历过更痛苦的事情。人鱼捧起他的脸,低声说道。真的没关系,别哭。

 

更痛苦的事?绿谷握住他潮湿的双手,肌肤相贴处传来的凉意让他感到安心。

 

我是被人工改造成这样的。他们逼迫我喝下七种颜色的药水,于是我长出了鱼的尾巴。握着他的双手一紧,人鱼安抚性地压压绿谷的脸颊。你现在住的地方是塔的顶端,淹没于海面之下的,就是曾经的实验室。我诞生的地方。他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们说战争总会来到这片土地,在那之前要找出人类逃生的方式。他们想到了在水中生存,就开始进行实验,他们称之为Project Aqua。

 

人鱼轻描淡写地回复着绿谷的疑问,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汪死水般的平静。而倾听者却痛苦地在池边躬成一团,放声大哭。

 

 

 


 

06.

人鱼不让他离开。

 

我怕。他拽住绿谷的手腕,脸上却有着和言论不符的淡定。

 

绿谷拿他没办法,无奈地叹口气,把被子床褥搬进小小的浴室,在池边勉强搭起地铺。人鱼的视力显然要比他好,灯光熄灭后,水里没了动静,他感到人鱼游了过来握紧他的手,轻轻用脸颊贴在他的手背。

 

可以容纳四人的浴池对于住惯了宽阔大海的人鱼还是显得小了。他在里面有些无聊地来回转圈,绿谷说你不要总游动,对伤口不好。人鱼哦了一声游到他身旁进行每天的绿谷观察实验,绿谷被他盯得心慌,啪地一声合起正在读的书,你想干嘛?


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头发?人鱼在水中仰起脸,一脸无辜。

 

好吧,他是病人鱼,要让他开心。绿谷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乖乖俯下身去,任由人鱼微凉的手指在发间轻轻掠过。像深处的绿海藻。他评价道。诶、那算什么啦。就是很美丽的意思。啊、嗯,谢谢……绿谷拾起书,偷偷红了脸颊。

 

人鱼的伤口恢复得很快。他们共同醒来三次后,他几乎已经全愈。第四次睡去时,黑暗中有凉凉的东西穿过他的发,凉凉的东西贴上他的颊,他呢喃一声翻了个身。明天是不是该和他谈谈回归大海的事了。绿谷迷迷糊糊地想着,脸颊上的凉意让他很舒服,很快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一池海水异常安静。一条半干的水迹从浴室蜿蜒至光幕开口处。

 

人鱼消失了。

 

 



 

07.

他站在光幕中,发现冰不知何时已经全部消融,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墨蓝的液体无声翻滚。罐头屋变成一片汪洋中的孤岛,他则是被困其中无法逃离的囚徒。

 

他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将最后一袋营养液一饮而尽后躺了下来。他不断醒来又睡去,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熟悉的微凉指尖抚摸他的脸颊,睁开眼却只有罐头屋一成不变的银色墙壁。

 

环状的窗户被调成小小的一扇方块悬在天花板之上。遮住天穹的云更稀薄了,变成一种极浅的鱼肚白的雾气飘在窗户之上。绿谷仰面盯着它,他觉得自己似乎浮了起来,云雾缭绕在他身旁,他向遥远的天空深处浮去。

 

砰砰。

 

云海深处传来雷声。他并不恐惧,包裹在白雾之中的身体越来越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祥和与宁静。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砰砰砰————

 

他睁开眼,眼前白茫茫一片,他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这里是罐头屋,而梦中那愈发震耳的雷声是从墙壁外传来。

 

人鱼在水中焦急地盯着他,你怎么不出来,我好担心!

 

许久之后绿谷也想不起来那几秒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是哭了,人鱼是不是哭了,他只记得当他重新找回知觉,人鱼紧紧地将他搂在怀中,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他的手正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我不会离开你。我保证。

 

你知道吗,我们也许是最后的两个人了。绿谷将脸埋在人鱼的颈肩,微咸的海水,略低的体温,他身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心安。真可惜我们都是男性……看来要灭绝了啊。他自嘲着,声音低如蚊鸣。

 

“要试试吗?”

 

什——

 

在惊呼出口之前,冰冷的海水已漫过他的头顶,深蓝色的液体在他头顶迅速闭合。坠入水中的瞬间,绿谷眼中的光景推翻了至今所有的物化定律,冰下的水中世界光怪陆离,白色的光波一圈圈扩散开来照亮整片海域,澄澈的浅蓝色中新纪元的生物们从他们身边徐徐游过。这是仅存在梦中的景色。

 

人鱼握着绿谷的手将他拉向自己,透明气泡咕嘟嘟从绿谷的嘴里冒出向上蹿去,他将他拉近,十指相扣,温柔地贴了上去。

 

一个波光潋滟里的吻。

 

 


  

08.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像这样见面。


“你猜这是什么?”绿谷站在光幕中冲水里的人鱼晃了晃手中的玻璃瓶。不知堆积了多少时日的云雾终于散去了,群青色的天空自西向东慢慢变浅变亮,正是黎明时分。

 

“你疯了?!”人鱼猛地跃起去夺,绿谷一欠身退回到罐头屋里,人鱼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发出碰地一声巨响,他翻身趴在墙壁上瞪着绿谷,“这只有三种颜色,你变不成人鱼的!”

 

“我潜到了实验室,里面只剩这三种了,其他的都碎掉了。”绿谷低头把玩着那三个小巧的玻璃瓶,红色,蓝色与绿色的液体轻轻晃动着,引诱着他喝下。

 

“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食物了,我可以捕鱼给你吃!”人鱼奋力地锤着罐头屋紧闭的墙壁,手上泛起一片红,“求你了……别喝。”

 

“然后再弄得遍体鳞伤吗?”绿谷苦笑一下摇摇头,在人鱼绝望的注视下把软木塞轻轻拔了出来,“陆地上已经没有值得眷恋的东西了……我想和你一起。”

 

东方的地平线上橘红色的光喷薄欲出。他举起那盛满火红色液体的玻璃瓶向光仰颈,一饮而尽。透明的墙幕外,人鱼疯狂地一次次冲撞向他,咚咚,和着他心里的鼓点,咚咚。一股奇异的暖流笼罩住他,身上似乎有火在燃烧,炽热,灼痛。

 

他深吸口气,喝下了第二瓶草绿的液体。撕裂身体的剧痛自腿部传来,他扑通一下摔倒在地,无法忍受的痛,骨头断裂血肉成浆,他被挤扁被揉碎被重新组装。当痛苦终于肯饶过他,祖母绿的鱼尾已经替代了双腿。墙外的人鱼停下了动作,楞楞地望着他,呆住了。

 

他感到耳边轰鸣声愈发嗡嗡作响,人鱼似乎在喊着什么,而他听不清,趴在地上躬着身大口喘息着,将最后一瓶水蓝色液体灌入嘴中。一瞬间,空气变成了取他性命的存在,他感到肺部——如果他还有这个器官的话——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窒息感使他的眼前发黑,他翻滚在地痛苦地挣扎。下来,到水里来!有那么一刹他终于听清了人鱼的声音。于是他用尽最后气力爬过光幕,坠入海中,温润的水漫入他的口鼻,将剩余的空气驱逐,水尝起来甘甜滋润。他获得了新生。

 

人鱼立刻冲过来将他抱在怀中,没事儿吧?他急切地问。你还好吗?

 

绿谷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比陆地上要低哑一些,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穿过无数洋流水幕终于来到两人面前。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听见自己说。

 

“轰。”人鱼抱紧他亲吻他的脸颊,有两串极小的珍珠似的白色光粒从他的眼角溢出,旋转着,闪烁着,向上升去,“我叫轰焦冻。”

 

“我叫绿谷。”绿谷笑了起来,吻上轰的嘴唇,“绿谷出久。”

 

海面之上,耀眼的金色正徐徐升起。

 

日出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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